再見，我親愛的奶奶

3/17日凌晨，當我好夢方酣的時候，突然被手機的震動聲給吵醒。那幾天為了調整睡眠，晚上睡覺時市話拔掉，手機也會轉成震動，就是不希望有人打擾。一看竟然有十多通未接來電來自於家裡以及姑姑們的家中，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。然後，一個讓我不敢置信的消息傳入耳中，和三姑、三姑丈一起在日本旅遊的奶奶過逝了。在一切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，我和爸爸、大姑、叔叔，已經在前往中正機場的路上。身為長孫的我，說什麼也要親自去接回最疼我的奶奶。


在飛機上，我們都木然的說不出話來。後面的乘客正興高采烈的與空服員聊著要參加女兒畢業典禮，聽在我耳裡卻讓舌根陣陣發苦。將近三小時的飛行後，關西空港出現在窗邊，那填海而成的壯闊工程，一直是我想參觀的地方，現在我卻寧願永遠不曾到過這裡。


在機場與前來幫忙，旅居日本的高阿姨碰面後，就直接搭旅行社的車前往和歌山縣的新宮市立醫院。司機說奶奶的旅行團也是走同樣的一條路，讓我開始把心思稍微放在沿途的景色，我想看看奶奶旅程的終站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。道路在山跟海的交界中延伸，風景非常美麗，想必奶奶在經過這些地方時，心情是非常愉悅吧。奶奶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，年輕時曾經到過日本留學，日本對她來說完全不陌生，也是她最喜歡旅遊的國家。我突然覺得，在這裡走完人生最後一程，沒我們想像中那麼糟。爸爸說，他這輩子從來沒來過日本，或許這也是奶奶的用意，要跟他分享這美麗的景色吧。

六小時的車程後，終於到達目的地新宮市立醫院，姑丈已經在門口等我們了。快步走向位於地下一樓的靈安室，腳步卻像穿了千斤鞋一樣沉重，每走一步，都似要耗盡我所有的力氣。在靈安室的門口，看到憔悴的三姑。這時心裡面最難過的肯定是三姑了，難為她和三姑丈兩人守了奶奶快24小時。三姑不斷自責，我抱著抽泣的三姑說：『這只是時間到了，我們都很了解，奶奶很高興妳帶她出來玩，她不會怪妳的。』我們都很清楚，她是最孝順的女兒，總是她帶著奶奶四處去旅遊。


看到奶奶安靜躺在那兒的第一時間，竟是不自覺的開始暈眩，好像一切都是虛幻的一樣。奶奶身體一向都很好，這輩子從來沒住過院。八十六歲了，還是能足蹬高跟鞋到處跑，常常一個人搭車或搭飛機往返台南、斗六和台北子女們的家中，每年也要出國旅行個兩三次。奶奶從來就沒讓我們花時間照顧她，她總是把自己照顧的很好。奶奶即使要走，也是維持他一貫風格，這麼的乾脆，就怕麻煩到我們。三姑丈說奶奶是心臟衰竭，到醫院急救後一小時就走了。我想奶奶沒有遭受到太多痛苦的折磨吧。

爸爸和大姑哭得非常傷心，叔叔則一直在替奶奶誦經。我雖然難過，卻得壓抑自己，三個長輩都上了年紀，很擔心他們會支持不住，我必需比他們更清醒。在整理奶奶遺物的時候，看到奶奶皮包裡面放著孩子與孫子們小時候的照片。弟弟在電話裡面說，有一次跟奶奶一起看這些照片，奶奶說這些照片是她的寶貝，她一直都隨身帶著。我再也無法忍住的痛哭起來，如此疼我、愛惜我的奶奶，竟然就這麼走了。


晚上爸爸、大姑、叔叔和我在靈安室門口替奶奶守靈。醫院貼心的在走廊為我們放了四張簡易床，旅館也替我們送來枕頭和毛毯。其實院方和旅館都沒什麼責任，但是他們都派人隨時跟著我們提供協助，尤其旅館來的還是經理級的人，他們的付出，讓日本寒冷的天氣，多了一些溫暖。一整天的舟車勞頓加上悲傷，大人們都已經心力交悴，我希望他們能夠稍微的睡一覺，畢竟明天還有很多事得處理，守靈的事就交給我。我睡不著也不想睡覺，我想最後一次好好陪陪奶奶。一個晚上就在我聲聲唸佛與回憶中度過了。有一段時間，我難過得無法自己，打了越洋電話給在台灣的朋友說話，很感謝他撫慰了我的心情，讓我像遇難者抓到一塊浮木。接近凌晨時我還是不知不覺睡著了，畢竟也48小時未曾闔眼。


這中間，我見證了一些事情。我聽到了大姑的笑聲和夢話，說著『不要』之類的。叔叔本來有些小感冒，鼻子吸個不停，睡不太著。過了一小段時間，突然叔叔吸鼻子的聲音不見了，我轉頭過去看，原本他皺著眉頭的臉突然放鬆下來，表情非常柔和的睡著了。第二天早上，大姑說奶奶來替她蓋被，她還笑著跟奶奶打鬧說不要；叔叔說覺得有人在替他按摩，讓他整個人放鬆下來。這些都跟我看到的不謀而合，我想奶奶確實回來過。


第二天早上，葬儀社載來了一付棺木，準備幫奶奶入殮後前往火葬場火化。我很納悶竟然只來了一個人，這樣要怎麼做事？依照台灣的習俗，在親人入殮時，是要背對著不可以觀看的，正當我們這樣做時，那位人員卻過來說，要我們親手把奶奶抱入棺木中，這是日本的習俗。一開始我是遲疑的，我怕會傷到奶奶。可是當我跟爸爸、叔叔抱起奶奶時，在手裡的重量似乎化為一股熱流傳遍全身，我明白這是我能替奶奶做的最後一件事啊。


日本的火葬場是不會讓人感到害怕的空間。我不知道這幾年台灣的火葬設備是否有所改善，但多年前爺爺和外婆過逝時，都有過不好的經驗。家屬在歷經了失去親人的哀痛後，又得在火葬場被二次傷害。但在這邊，舒適又不失莊嚴。我們進行了最後一次的告別儀式，沒有繁文褥節，只有不捨與思念。見完奶奶最後一面，終究是要進行火化了。兩位工作人員非常恭敬的將奶奶的棺木送入火葬的櫃中，並且鞠躬祝禱長達兩分鐘之久。按下按扭的那一刻，我心裡不斷的吶喊著：『奶奶，您要小心啊，可千萬別被火燒著了！』奶奶的身體隨著那烈焰而去了，但她慈祥的面容和聲音，會永留我的心中！


等待的過程中，我們在旁邊的家屬區休息。家屬休息區佈置的很舒服，好像飯店的lobby一樣，有舒服的沙發，還會送上熱茶。看著身邊其他的日本喪家，都輕鬆的聊著天(當然只限於等待的時候，該嚴肅時還是很嚴肅的)，我有些明白了，在這個美麗的地方，從旅行社、旅館、醫院、火葬場的人們都以這樣尊重往生者的心態來替奶奶處理後事，讓奶奶走得很有尊嚴。台灣就是有太多的習俗和規定，以至於有時我們根本忘了到底我們要在意的是往生的親人本身，還是那些規矩。在這裡，往生的人能受到如此尊嚴的對待，身為家屬，在悲傷之餘，也會感到非常欣慰吧。


坐車前往關西空港的飯店時，高阿姨和三姑三姑丈也先前往大阪把所有的手續辦完，星期天中午我們就可以搭機回台灣。過程如此順利實在讓我們料想不到(因為這天還是星期六，很多機關不上班的，虧得高阿姨的關係才有辦法找到人)，我想這一切都是奶奶的保佑，她不希望我們太過勞累了。

這天晚上，高阿姨請我們吃了一餐正統的懷石料理，這是這兩天來我們吃得最正常的一餐，食物在嘴裡開始有味道了。三姑本來說她再也不要來關西了，大姑說出了我的心聲。大姑說這個地方我們要再來一次，最好選在明年奶奶的忌日。全家族都來，在這美麗的地方懷念奶奶，並感謝這一路曾經給我們幫助的日本人。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會這樣做，但這個地方我肯定是要再來一次的！


終於，我們回到台灣了。把奶奶的骨灰和靈位迎回了台南的靈堂。整個喪事的期間依舊非常順利。思念奶奶的心情，在告別式上已經寫過，其他的我放在心底。現在，我只想忠實記錄整個過程，記錄我與奶奶最後一次的相處點滴。再見，我親愛的奶奶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