蝴蝶結

李華會從這棟大樓頂樓跳下來，我不意外。

正確應該是說，不管李華做出什麼樣的事，我都不會意外。

李華會在剛領到辛苦打工薪水的當天，就把全部的錢送給賣口香糖的老婆婆，然後自己連續吃一個月的泡麵。

李華會在寒流來襲的時候，喊著要強健體魄，脫光衣服去戶外沖冷水，然後發高燒一星期。

有一次，沒有機車的他，不懷好意的盯著我的愛車說不知道柯受良在飛越長城是什麼感覺，嚇得我兩週不敢接他電話。

李華就是這樣的人。不認識的人，會以為他是個瘋子。而我知道，李華比誰都聰明，他只是有他獨特的表達方式，不管他做了什麼事情，都不會讓人意外。

可是看著李華俯臥在一片殷紅之中，依舊很難接受他在半小時前還跟我有說有笑的講過電話。

「威廷，明天來我房間一趟，我有東西要給你。」這或許是他生前講的最後一句話。

李華的手中，緊握著一只蝴蝶結，一樣是紅色。

我弄不清楚，是這片殷紅染紅了蝴蝶結，還是蝴蝶結的紅暈滿了我整個視線。





我想起有一次，當我們在房間內玩三國無雙，正殺得血脈噴張時，李華突然極度冷靜的問了我一個怪問題。

「威廷，你覺得這世界上最美麗的繩結是哪一種？」

『蝴蝶結吧？』我隨口回答，因為我也只會綁蝴蝶結。

「我也覺得是蝴蝶結。你看蝴蝶結，把兩個獨立個體的圓給緊綁在一起，然後，兩個圓就像搭著彼此的翅膀，可以自由的飛到任何想去的地方。這是多麼美麗的關係與境界啊。」

『這樣一個簡單的蝴蝶結你也可以掰出這一堆長篇大論。』他好像沒注意到他的孫尚香快被張遼砍死了。

「你知道嗎？在古時候的某些地方，當男孩對某戶人家的女孩有意思時，就要在夜晚偷偷潛進女孩家，在女孩的頭髮上綁上一只蝴蝶結，並留下自己的信物。如果女孩第二天早上出門時，蝴蝶結依舊在頭髮上，表示男孩就可以上門提親了。然後一直到新婚之夜，女孩都會綁著這只蝴蝶結。」

『哈哈，那再晚一點就可以玩拆禮物的遊戲了。』我承認有時候我也很難理解自己那種瞬間的幽默感。

「嗯。」李華只是淺淺的笑了一下，沒有再多說話。



李華的房間，還是一樣的乾淨整潔，跟他生前並沒有太大改變。不一樣的地方，是書桌上擺了一本精美的筆記本以及一個牛皮紙袋。

牛皮紙袋裡裝的是李華的病歷，上面寫著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怪病名。

我接著翻開了筆記本的第一頁，一張美麗女孩的照片映入我的眼簾。

這女孩是李華的一個普通朋友，我也因為李華而跟她見過一兩次面。

女孩並沒有看著鏡頭，可是鏡頭卻補捉到女孩最動人的神韻。這是只有真的喜歡一個人才能做到的。

筆記本裡是一篇小說，小說的男主角是李華自己，女主角則是這女孩。 整篇小說，寫著男女主角從相識到相戀的種種故事，偶爾會穿插幾張女孩的照片，一樣都是沒看著鏡頭。

最後一頁日期停止在昨天，男女主角步入了禮堂。然後我看到了兩人唯一的一張合照，照片中的兩人，略顯生澀。

闔上筆記本，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。這篇小說，整整寫了三年，代表李華整整喜歡了這個女孩三年。

我從來不知道李華有寫作的天份，可是這卻是我看過最深刻動人的小說。

不知情的人看到，會以為女孩是李華的女朋友，會對李華如此的深愛與關心他的女朋友而感動。

而現實生活中，它只是一個還沒開始就結束的故事。



我按著病歷，找到了李華的主治醫師。

「這個病目前無藥可醫，如果不入院接受全面的治療，通常活不過兩年，而即使活著，那種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。」

『那他都沒有考慮過要積極治療嗎？』

「他只有在最難受的時候，會來找我幫他暫時解除痛苦。勸他住院接受治療，他總說他還有未完成的事正在進行，我一直納悶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支持著他忍受這樣的痛苦。」

李華是用他剩下的生命，來延續自己的夢想與幸福。



李華的家人把李華的骨灰灑在一個美麗的山谷中。山谷中有翠綠的草原，清澈的小溪，而且總是有各色美麗蝴蝶在翩翩飛舞著。

如果他真的在這裡，他會一面爽朗的大笑，一面提出要玩毛毛蟲變成蝴蝶的蠢遊戲。他會喜歡這個地方。

我相信，李華走的那天，是平靜而安詳的。也許他墜落的那一刻，靈魂已經化為一隻蝴蝶，飛向那女孩的身邊。



我找到了女孩工作的咖啡館，將日記與那只蝴蝶結交給她。她一面低頭翻著日記，一面聽我說著李華的事。

我試著極力澄清李華並無任何惡意，怕她會對這件事情和李華有所反感。

而她就只是默默的低頭翻書，我實在無法從她的表情去察覺她的心思。

終於她抬起頭來，深邃的眼中似乎有那麼點矇矓。

她輕撫著最後一頁的那張合照，「這張照片，是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照的。」

「有時候我們大家會一起出去玩；有時候他會來我工作的咖啡館消磨一整個下午，跟我閒聊幾句。他的眼神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，永遠散發一股讓人感到安心的氣息。我其實很想問他，怎麼老是自己一個人來，沒有女朋友或朋友嗎？」

『他只是希望能自己好好珍惜跟妳相處的時光吧。』從她的語氣聽不出我所擔心的反感，於是我才敢大膽的接下去。

「他走的那一天，上個月三十一號，那是我的生日。」

我沉默不語，這個日期不難猜想到。

「三年前的生日，我曾經許過一個願望，講了一個蝴蝶結的習俗，希望我能在二十五歲的生日舉行婚禮，會有一位男孩為我綁上蝴蝶結─那年」她頓了一下「我二十二歲。」

李華並沒有把這件事寫在小說裡。我明白他盡量讓現實和小說保持距離。因為在現實中，該由另外一個男孩來給予女孩幸福。

「這些日記與這只蝴蝶結，可以給我嗎？」

『嗯，這些東西本來應該是李華親手交給妳的。』我相信這也是李華把這些東西交給我的目的。

「我想去看看李華長眠的那個山谷。」



台北的天空，陰雨綿綿已經持續了一個月。而我們去看李華的那天，竟然出乎意料之外的放了晴。

她坐上我的車，轉頭看窗外。

她馬尾上那只蝴蝶結的鮮紅，再度暈滿了我的視線。